“闭上眼睛都是格子”：竹编与 Burberry 的不谋而合

原创 W＊ Wallpaper中文版

从乌镇西栅出发，仅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陈庄村。自明清以来，这里就是江南著名的“竹编之乡”，据《桐乡县志》记载：居民以竹器为业，四方贸易甚远，苕霅诸山货竹者皆集于此。钱利淮出生在陈庄村，在外求学拜师数年，最终又将自己的工作室搬回这里。当我们到达时，他正在与另两位竹编师傅一同工作，为悬吊在工作室正厅中央已经大体成型的竹编艺术装置固定边幅，这是他为Burberry创作的九件蛇年橱窗艺术装置中的一件。用不了多久，这件装置就会出现在Burberry上海恒隆广场旗舰店的橱窗内。两位师傅都是熟练的竹编工匠，他们席地而坐，一边拆除竹编网面边缘与固型金属丝上原本的连接扎带，另一边将颇有韧劲的藤条弯折成贴合竹编网面的形状以包裹住金属丝。数根藤条汇集在一起，将其塑造成完美贴合竹编边缘的异形状态并不如看上去般简单，没弯折捏压一段，师傅就需要用一根新的扎带立刻固定，以防止藤条自身的张力对原有的装置廓形产生影响。整个装置以金属链悬吊在天花板，地板上是用来确定橱窗空间范围的标识胶带，而装置上密密麻麻，都是扎带。等外围藤条锁定完毕，钱利淮还需要亲手为竹编面再次塑形，凹凸宛转、起伏吞吐，全凭他的手感。这样一件装置，需要大约六名成熟竹编工匠的配合，每天从七点到十点轮班上阵，要做两周才能完成，每一寸虚实，皆为心血。钱利淮对这样的工作创作状态已经习以为常，用他的话来说：竹编人，闭上眼睛都是格子。01 工作室正厅的隔壁，是钱利淮的办公室，与摆放着大件成品与半成品的正厅不同，这里满是细细碎碎的小件样品。这一次与 Burberry 合作的蛇年艺术装置，就是他坐在这间办公室的竹凳上构想并设计的。在钱利淮的办公室里，一面墙上是30cm见方的无数平面竹编示样，对面墙则是钱利淮的“研究成果”，他以现代工业设计的逻辑和框架，将传统竹编艺术的基础结构分成了七个大类。中间的长条形案桌，散放着钱利淮本次 Burberry 项目的草图和其他测试样品，在最初的七版设计中，出于简洁性和艺术表达的考量，他选择了以齐白石《草蛇图》为灵感的这一版。用铜丝和牛皮纸制作的成品模型，被他整齐摆放在墙边的置物架上，九条小蛇，并列起舞；很快，它们就会附灵于竹编，游动至全国各地的 Burberry 旗舰店橱窗中。作为竹编艺术家，这间办公室内的数之不尽的竹编呈现，就是钱利淮进行艺术创作的画笔与刻刀，“知道技术能达到什么样的水平，反过来也会影响创作的水平。我并不喜欢先考虑技艺，要先有灵感，把它们画出来，再去匹配相应的技艺。技艺其实是‘工具箱’。”以钱利淮如今对竹编技艺的掌握，只要画得出来，就能做得出来。本次为Burberry定制的农历蛇年装置以齐白石的《草蛇图》为灵感，一共九件。齐白石的《草蛇图》以轻松自由的寥寥数笔勾勒出游走在蒿草上的小蛇，蛇身虽粗细不一，却如同一笔绘就；画面中大幅的留白，则体现出中国画“计白当黑”的写意传统。钱利淮以竹为笔，同样精准捕捉到了蛇的灵动和神秘。以材料性质考量，墨笔与竹丝具有相似的不受限的延展性，装置中的竹编“平面”有着稳固的三角形-六边形组合编织构型，在不加干预的情况下，可以连续延伸；而通过对竹编“平面”的布置与裁切，装置整体也呈现出了如画中由“一笔”勾勒出的蛇身的粗细顿挫。在将竹编“平面”塑形为立体雕塑的过程中，钱利淮则由画面中的意境出发，引入大量留白和负空间，将画中在二维平面内游走的草蛇，形塑出更多元、动感的形态。九个不同的竹编装置，既是独立的个体，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和情感；同时又紧密相连，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钱利淮解释，在创作的时候，灵感总是会来得很快、源源不断，“感觉这个东西，瞬间就能’来’，但是创作是要把这种感觉和情绪固定住，让其他人也能感受得到。”他以为Burberry成都太古里旗舰店创作的装置为例介绍，“这是两条蛇，两条可爱的蛇，（我想象的）它们的状态是一只在不理另一只。” 可爱，是钱利淮在中国生肖蛇的传统意象中引申出的全新感觉。在传统意义上，蛇既是智慧、灵性、报恩的象征，也同样是神秘莫测、具有一定威慑力和恐怖性的存在；人们对蛇的情感比其他生肖更为复杂。“蛇是一种非常迷人、多变的动物，但是在这次的创作中，考虑到农历新年的喜庆吉祥的氛围、与品牌橱窗和商品的协调性，还有我自己创作个性中率真的一面，我希望能够展现出这种动物不同的面向。而且我也会觉得，竹编作为一个传统工艺、一个非遗，人们把它想得太严肃了，在世俗世界里将它束之高阁，所以我也想让竹编‘可爱’一点。” 在九件装置中，有的蛇正在休憩，有的正在玩耍，而有的则是多条蛇在嬉戏互动，钱利淮想象它们会去模仿人类的各种表情和动作。为动物赋予不同的情绪、想象和文化意涵，事实上也是中国十二生肖文化的缩影。从这个视角来看，钱利淮在艺术层面为蛇赋予的“新意”，也与他在技艺层面对竹编传统技术发展所做出的创新相似：作为出身于竹编世家的非遗传承人，他的创作并非无根无源的空中楼阁，但他也同样拒绝墨守成规、沿着可见但有限的“技艺”之路走向未来。02 本次为 Burberry 创作的蛇年艺术装置，从基础的竹编技艺角度区分，钱利淮选择了三种不同的竹丝平面构型，以平行等宽双竹丝构成的等边三角形镂空六边形结构、以单线竹丝组合穿插的六边形六角星结构以及模仿 Burberry 经典格纹图案的横纵经纬式结构。这是钱利淮考虑到后续空间塑形的表面稳定性问题，经过多番尝试后最终选择的，不过这几种构型在他的技艺“工具箱”里，只能算是“沧海一粟”。曾经有工艺研究者认为，中国传统的竹编工艺可以完成的平面图案大约有240种。但钱利淮通过研究和实践证明了这种统计并不准确，按照他的说法，竹编的图案可能性趋近于无限。以现代工业设计的逻辑，钱利淮将传统竹编分成了放射性、绞丝、经纬、十字、三角形、多边形、菱形等七个大类，这些大类的基础构型和基本衍生编织方式，被他依次陈列在办公室的墙上。按照他的理论，仅仅是通过这些不同编织大类的排列组合，其衍生的图案就已经不可统计；更何况在具体的艺术创作层面，还可以改变具体竹丝的粗细、颜色、组合方式等，涉及 7 个大类基础上的 8 个变量。“而且，在这些大类的基础上，还可以分出小类，每一个小类都有差距，都有它特殊的变化规则。因此，竹编的图案趋近于无限，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如今人们看到钱利淮已经完成的工作成果，会很轻易地认为这是出身于竹编世家的他理所应当就会做的基本功；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如今在办公室墙面上的陈列，是钱利淮前前后后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学习、摸索、归纳、再创造，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完成的。而这一项工作的基本完成，算得上是钱利淮在竹编这项事业上由“器”到“艺”的全面升华。“我大学选择学工业设计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要传承（家里的手艺），那时候我家也相当于断了。”钱利淮坦言，或许是从小到大对竹编过于熟悉，同时又目睹过工业化生产所带来的塑料制品对传统竹编人生活的冲击，年轻时的自己对家里的手艺并没有什么兴趣，“那时候（家里）把我骂’死’了！然后我就在杭州’隐藏’了几年，做环艺相关的工作。”几年工作下来，钱利淮发现这似乎也并不是他想要的，许多设计看似有着东方文化的外表，其实也不过是在西方现成的体制上“糊”了一层，“做着做着，我觉得很多东西它其实是西方的心，不是中国的心，我们自己的设计，需要从内在走出一条路，才能够在世界上有话语权，否则没用。” 兜兜转转，辞掉杭州的工作后，钱利淮再次回归家乡的竹编，他开了一间淘宝店，出售一些自己和家人做的小型竹编器物。这也是他熟悉的生活：小的时候，家里大人们各司其职地完成着竹编的工序，爷爷刨竹子、爸爸编织匾底、奶奶编织竹器外沿、妈妈再组装到一起；那时候他还记得爷爷外出砍了一根竹子回家，做成器物后拿到市集上去卖，得到的钱又能再买些其他的生活用品。如今乌镇西栅景区里，写着“乌镇”二字的五米高竹匾，其实就是钱利淮的父亲钱鑫明做的。2014 年，收藏家马未都来到乌镇，买走了钱利淮制作的一个竹盒，当时这个竹盒的售价是一万三千五百元。钱利淮一方面觉得很开心，觉得自己的技艺获得了赏识和认可；但另一方面他也很快意识到，如果仅将竹编这件事情停留在技艺层面，那这个价值一万多元的竹盒，可能就是某种“极限”。“因为我卖过了，我才知道，这东西是不可能产业化的，所以我卖得越多、产量越大，它质量就越差。手工品又不可复制，而年轻人也无法走进（行业内），这样做下去没什么意义。” 关掉淘宝店，钱利淮又开始了新的“修行”。在拜访了全浙江乃至全国范围内的竹编匠人后，钱利淮意识到了这项技艺在传承上最根本的问题：“在第一个阶段，我跟随东阳的竹编大师胡正仁学习的，就是最精致的竹编，按照工业设计的方式去考量，包括尺寸误差、材料薄厚误差、扎盆之间的间距误差，这些东西和造型、和创意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而纯粹是工业技艺；可手工艺品，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去前行的话，是不会有未来的。在精细度上，你怎么可能打得过工业制成品呢？” 更加现实的问题是，传统的竹编技艺，依赖具体而实用的器物而存在，例如在乌镇，长久以来有着“一村一品”的不成文传统，例如钱利淮所在的陈庄村做竹匾，本地人称之为“浅壳”，有的村专做竹筛网，或是竹编椅、竹编器盒。当这些物品的实用性已经由工业制成品替代后，人们便再没有必要选择竹编匠人们的产品，这就意味着仅停留在制作实用物品层面的技术，不再被需要，进一步就更遑论其背后的技艺、传承价值。“比如说我们日常用的簸箕、鱼篓、储物盒，已经有现代工业把它们生产出来了，那我为什么还要用竹编来做呢？这样一来，技艺自然也就消失了。” 思前想后，钱利淮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东西，是“无用”的东西，去掉技艺的功能性，选择将其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来传递创造性，才能够用艺术的方式，真正把传统工艺保留下来。“所以我最初想到的是，这种技艺必须开源，它要成为能够让我们更好地去表达自我、在这其中发现乐趣的东西，这样才能够把不同的专业集合到一起，而不是仅仅有竹编匠人才能够参与到竹编制作中。我学工业设计，我能去做竹编，那别的行业、专业的人也能去做。我要把竹编变成一个像画画一样的事，把它变成画笔，它也应该是一支画笔。” 带着这样的期待，钱利淮开始了从头梳理竹编技艺的工作。在过去，竹编技艺依靠个体经验代代相传，每一个细分都仅存在于具体的竹编匠人手中；而钱利淮有着工业设计的专业背景，因此能够很好地从现代的更加全局的视角出发，按照工业制成的逻辑重新整理竹编的呈现方式，这也就有了如今他在办公室墙上的呈现，这便是由他发明的，现代竹编的知识体系。“我开始想做创意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做。于是我只好绕了一个大圈子，差不多从 2018 年一直做到 2020 年，去做这个整套的系统。那几年里我几乎就完全封闭，手机信息都不回复的。” 理清了基本的知识体系和创新逻辑，钱利淮算是初步完整了自己艺术创作的“工具箱”，“有了这套体系，你就清楚了这个图案是怎么来的、它能发生多大的变化、哪些图案是能够相互结合的，新的图案应该如何产生。所以尽管我可能一直是一个’艺术大脑’，但我也需要绕这样一个圈子，才能让我把自己的艺术表达给固定下来。尽管这个过程枯燥，也艰难，甚至比创作更艰难，但它是有意义的。” 03 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最后，钱利淮拿出了已经完成平面编织、但尚未进行立体塑形的Burberry经典格纹图案竹编，相比于另外两种以三角形-六边形为基础结构的编织方式，这一款图案竹编由最基础的经纬编织构架构成。理论上讲，相比于三角形-六边形的结构，经纬编织在立体塑形时稳定性会弱一些，但是这对于钱利淮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问题，通过塑形、做支撑架、包边再最终上胶，他已经能够确保经纬的编织形态在异形状态下依然不发生形变，完美呈现Burberry品牌经典视觉的表达。由于这一款竹编涉及到对竹条的染色，他说起一个在创作时遇到的无关编织与塑形的“问题”，“因为不同竹子的吸水性不同，染色的时候可能个别会有色差。但有意思的是，我们开始用了纯白漆染色来体现品牌格纹中的白色条纹，效果不好；后来我就用了竹子的本色，不经过漂染，结果在这里就很好地（把品牌格纹的颜色）还原了出来。”他感慨着竹的材质奇妙，语气里也带着一种自豪，是做出了没有人做到过的东西的自豪。“我觉得，中国的竹编到底能走多远，取决于现在的年轻人能否用当代的眼光去看待。我觉得我和竹编匠人，或者说其他国家一些做竹编的人的区别是，我想要也正在探索未来，我希望能和当代的这个世界去做更好的沟通。我想Burberry能够看到我的作品、喜欢我的作品，一个很大的因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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